1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此句歷來有兩種句讀，嚴遵、王弼用「無名」「有名」作解，前人多循王弼之見。王安石則以「無」「有」為讀，說：「無」，所以名天地之始；「有」，所以名其終，故曰萬物之母。按：「無」「有」是中國哲學本體論或宇宙論中的一對重要範疇，創始於老子。通行本《老子》四十章：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亦以「無」「有」為讀。主張「無名」「有名」為讀的人，也可在《老子》本書上找到論據，如三十二章：道常無名；二十五章：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故兩說可並存，筆者居於哲學觀點，茲取「無」「有」之說）。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句有兩種句讀，王弼以「無欲」「有欲」作解，後人多依從，然本章講形而上之「道」體，而在人生哲學中老子認為「有欲」妨礙認識，則「常有欲」自然不能觀照「道」的邊際。故應承上文以「無」「有」為讀。再則《莊子天下篇》說：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莊子所說的「常無有」就是本章的「常無」「常有」）。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2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è）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形」王弼本作「較」。河上公本、傅奕本及其他古本都作「形」。帛書甲、乙本皆作「刑」，「刑」「形」音近假借。據改），高下相盈（「盈」通行本皆作「傾」，據帛書本改正。「盈」為「呈」字之假），音聲相和（hè），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不為始（王弼本作「萬物作焉而不辭」，傅奕本、敦煌本則作「萬物作焉而不為始」，帛書乙本亦作「始」，陸希聲、開元本太平御覽七六引皆無「焉」字，簡帛本正同，據刪），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fú）唯弗居，是以不去。
3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xiàn）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fú）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4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5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chú）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龠（tuóyuè）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數」通「速」），不如守中。
6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pìn）。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7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yé）？故能成其私。
8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wù），故幾（jī）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9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也」字今本缺，據帛書本補）。
10
載（zài）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俞樾說：河上公及王弼本無「如」字，於文義未足。惟傅奕本有「如」字，與古本合。嚴靈峯說：王注雲：任自然之氣，致至柔之和，若嬰兒之無欲乎。注以「若」釋「如」，疑王本亦當有「如」字。二十章雲：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四十九章「聖人皆孩之」句，王注雲：皆使和而無欲，如嬰兒也。以此例彼，亦當有「如」字）？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为乎（「為」王弼本作「知」，景龍碑、林希逸本、吳澄本、焦竑本均作「為」）？天門開闔，能為雌乎（「為雌」今本誤植為「無雌」。景龍本、傅奕本及其他古本都作「為雌」，帛書乙本正作「為雌」，當據改）？明白四達，能無知乎？（「知」王弼本作「為」。河上公本及多種古本作「知」，據改。）
11
三十輻共一轂（gǔ），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shānzhí）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yǒu）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12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tián）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13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
14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jié），故混（hùn）而為一。其上不皦（jiǎo），其下不昧。繩繩(mǐnmǐn)兮不可名（王弼本無「兮」字，據景龍碑、傅奕本及多種古本補），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
15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qiǎng)為之容。豫焉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客」王本作「容」，「容」「客」形近而誤，河上本、景龍本、傅奕本作「客」，簡本及帛書本正同，據改），涣兮其若釋（王弼本作「涣兮若冰之將釋」，帛書本作「涣呵其若凌澤」。「凌」「冰」同義。簡本此句釋文作「涣兮其若釋」，無冰字，上下句式一律，以簡本為優，據改），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王弼本「安以」下衍一「久」字）？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而」王弼本原作「不」，「而」「不」篆文形近，誤衍。若作「不」講，則相反而失義。今據易順鼎之說改正。易順鼎說：疑當作「故能蔽而新成」。「蔽」者，「敝」之借字；「不」者，「而」之誤字也。「敝」與「新」對。「能敝而新成」者，即二十二章所雲「敝則新」）。
16
致虛極，守靜篤（dǔ）。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靜曰」王弼本及河上公本作「是謂」，據景龍碑、敦煌本、傅奕本及諸古本改，以與上下文例合）。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王弼本作「王」。王注：無所不周普。可見原文並不是「王」字，如作「王」，文義不通。今本「王」字是「全」字的缺壞所誤），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mò）身不殆。
17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
18
大道廢，有仁義；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19
絕智棄辯，民利百倍；絕偽棄詐，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xiàn）素抱樸，少私寡欲。（絕智棄辯：通行本「絕聖棄智」，郭店簡本作「絕智棄辯」，為祖本之舊，當據改正。通觀《老子》全書，「聖人」一詞共三十二見，老子以「聖」喻最高人格修養境界，而通行本「絕聖」之詞，則與全書積極肯定「聖」之通例不合。絕偽棄詐：通行本「絕仁棄義」，郭店簡本作「絕偽棄詐」，為祖本之舊，當據改正。《老子》八章主張人與人交往要尚仁「與善仁」，可見老子並無絕仁棄義之說，郭店簡本出土，始知為人妄改。）
20
絕學無憂。唯之與阿（ē），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傫傫（lěi）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dàn）兮其若海，飂（liù）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且」王弼本原作「似」。王注文：無所欲為，悶悶昏昏，若無所識，故曰「頑且鄙」也。傅奕本、宋徽宗本、邓锜本、邵若愚本、林希逸本、潘静观本均作「且」。因據傅奕本與王弼注改正）。我獨異於人，而貴食(sì)母。
21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yǎo）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通行本作「自古及今」，據帛書甲、乙本及傅奕本、範應元本改正），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
22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執一為天下式（通行本為「抱一」，帛書甲、乙本並作「執一」，帛書為是。按：「執一」即「執道」，見《老子》十四章、《莊子·天地篇》及《文子·道原篇》，為道家常用語詞）。不自見（xiàn），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能長（通行本「長」上缺「能」字，據帛書本補）。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23
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zhāo），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故從事於道者，同於道（“同于道”者三个字上面，原叠“道者”两字，句作“從事於道者，道者同於道”，今据帛书本及俞樾之说删。俞樾说：按下“道者”二字衍文也。本作“從事於道者同於道”，其下“德者”“失者”蒙上“从事”之文而省，犹云“從事於道者同於道，從事於德者同於德，從事於失者同於失”也。《淮南子·道应篇》引《老子》曰：“從事於道者同於道”，可证古本不叠“道者”二字）；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德者，道亦德之；同於失者，道亦失之（此数句各本纷异，以帛书乙本为优，据改）。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24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xiàn）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余食贅（zhuì）行。物或惡（wù）之，故有道者不處。
25
有物混（hùn）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字”上通行本缺“强”字。傅奕本、李约本、范应元本有“强”字。应据补），強(qiǎng)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王弼本「人亦大」原作「王亦大」。傅奕本、範應元本「王」均作「人」。按：本章兩個「王」字應據傅奕本改正為「人」。通行本誤為「王」，原因不外如「奚侗所說的：古之尊君者妄改之；或如吳承志所說的「人」古作「三」，使讀者誤為「王」。況且，「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後文接下去就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從上下文的脈絡看來，「王」字均當改為「人」，以與下文「人法地」相貫）。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26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聖人終日行不離輜（zī）重。雖有榮觀（guàn），燕處超然，奈何萬乘（shèng）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根（「根」王弼本原作「本」。河上公及多種古本作「臣」。作「本」，可通。作「臣」，則誤。根據《永樂大典》和俞樾之說改為「根」。俞樾說：《永樂大典》作「輕則失根」，當從之。蓋此章首雲：「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故終之曰：「輕則失根，躁則失君。」言不重則無根，不靜則無君也），躁則失君。
27
善行無轍迹；善言無瑕謫(xiázhé)；善數（shǔ）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jiàn）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
28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zhǎng），故大制不割。
31
夫兵者（今本作「夫佳兵者」，據帛書本訂正），不祥之器。物或惡（wù）之，故有道者不處（chǔ）。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yào)殺人。夫樂(yào)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sāng）禮處之。殺人之眾，以悲哀泣之（王弼今本作「哀悲」，傅奕本、河上公本及眾古本都作「悲哀」），戰勝以喪禮處之。
32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臣」下王弼本有「也」字，傅奕本及唐宋諸本皆無，與簡帛本同，當據刪）。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於江海。
33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34
大道汜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以」王弼本作「而」，傅奕本、景龍本、蘇轍本、林希逸本、範應元本及眾多古本作「以」，因據改），功成而不有（王弼本原作「功成不名有」，「名」字衍出），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於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
35
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樂（yuè）與餌，過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jiàn），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
36
將欲歙（xī）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舉之(「舉」通行本作「興」，帛書本作「舉」，據改)；將欲取之(「取」通行本作「奪」，惟《韓非子·喻老篇》引作「取」，範應元本及彭耜本亦作「取」，因據改正)，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37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亦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
??校本来源：根据陳鼓應著《老子譯注及評介》修訂增補本（中华书局版）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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