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晖,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
以往对于老子政治思想的研究,往往集中在“小国寡民”,而未能宏深。今日中国文化又处于转型路口,某些自命不凡者的论调竟可以义和团“扶清灭洋”一语概括,真令人恍如隔世。吾友刘梁剑兄有极富见地之论:“在全球地方化背景下,真正有生发性的中国哲学理应融入世界哲学之中并取得世界哲学的形态。近代以降,中国思想有不少创获。然而,其中很多东西只是对中国文化本身的现代转型有意义。倘若放入世界范围之内加以考量,便多少显得黯淡无光。借用冯友兰先生的说法,中国文化依然处于‘贞下起元’的阶段。中国思想真正有生命力的民族特色必须在参与时下世界对话的过程中活泼泼地生长出来。换言之,中国哲学在成其为世界哲学的过程中成其为中国哲学:从史的角度说,在世界思想大势之中思考、衡定中国思想的价值;从思的角度说,以天下之问题为我之问题,而天下之文化资源,无论中国、希腊、印度,皆为我之文化资源,从而以‘天下人’的立场治‘天下哲学’,返本开新,参与时下世界范围内的思想探讨,以自己的独特价值担当更多的文化责任。”[1]朱子虽对汉唐极为不满,但揆诸史实,在天下秩序的建立上,汉代成功地遏制了匈奴的侵掠,以至册封匈奴单于,初步建构了华夷一体的天下秩序。中华文明虽遭永嘉之后两百年乱局,却恃汉制得以不绝如缕[2],终于开出唐代天可汗的天下秩序鼎盛之局。反观宋代,南宋偏安,高宗赵构竟接受金朝册封,曷胜叹哉!
于是,重新回到中华文明的源头,使先秦思想中沉埋千年的老子天下秩序重放华彩,将大有裨于当今的天下思考。
《史记》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中,主要叙述了老子的两则生平事迹,一是“孔老之会”,一是“去周著书”。“去周著书”之记叙为:
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根据《史记》的记载,如果说老子“著书”还出于勉强,那么“去周”则是主动选择了。任何选择都必须基于区分。在“去周”的选择中,与“去”相区分的选择,显然是“留”,而且老子也的确“居周久之”。促使老子选择“去周”的,乃是“见周之衰”。由是,我们可以得出如下关联,即老子的选项是,周强则留,衰则去。必须探寻老子一生中最为重大的选择与老子思想的关联,这是理解老子思想的一把钥匙。
老子所居和去的周,并非是广义的周,即周王朝,而是狭义的周,即春秋时期的王畿,周天子的直辖区域。并非周人的老子入仕于周,以及认定周衰时离开周,都应当有着基于其思想的考虑。
这一考虑的核心当即天下秩序。春秋末年,周文疲敝,如何重建天下秩序,是当时的时代主题,老子当然也有自己的思考。
一大国与小国《老子》中“天下”一词共出现61次[3],说明“天下”确实是老子思考的重点。在老子看来,天下秩序之核心,在于天下“有道”还是“无道”。《老子》第四十六章:“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河上公《章句》:“却走马以粪,治国者兵甲不用,却走马以治农田。戎马生于郊,战伐不止,戎马生于郊境之上,久不还也。”在处于春秋战国之际的老子看来,天下是否有道的最直接表征,即是诸侯国之间的关系,和平则有道,战争则无道。于是天下秩序得以奠定的基础,即是如何处理诸侯国之间的关系。
《老子》第六十一章:“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老子将当时诸侯国分为“大国”、“小国”两种类型,进而讨论“大国”与“小国”应如何互相对待。多位学者已先后指出,老子这一类型划分本于春秋时期诸侯国的自我认识[4]。《老子》此章所言也可与《左传》所载相参。如昭公三十年游吉曰:“诸侯所以归晋君,礼也。礼也者,小事大,大字小之谓。事大在共其时命,字小在恤其所无。”哀公七年子服景伯曰:“小所以事大,信也;大所以保小,仁也。背大国,不信;伐小国,不仁。”甚至孟子之言与老子也意相仿佛。《孟子·梁惠王》下:“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又《离娄》上:“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
“大国”、“小国”之区分在实力,因此是相对的。不惟鲁之于晋当然是“小国”,《左传》襄公十九年:“季武子如晋拜师,晋侯享之,范宣子为政,赋《黍苗》,季武子兴,再拜稽首曰:‘小国之仰大国也,如百谷之仰膏雨焉,若常膏之,其天下辑睦,岂唯敝邑!’赋《六月》。”甚而春秋后期,齐国衰弱,比之于晋,也被认为是“小国”。《左传》襄公二十三年,齐庄公欲伐晋,崔杼谏曰:“臣闻之,小国间大国之败而毁焉,必受其咎。君其图之!”于是对于“小国”而言,“大国”之上还有“大国”。《左传》襄公四年臧文仲曰:“大国行礼焉而不服,在大犹有咎,而况小乎!”更多的国家是同时面对“大国”和“小国”。《列子·说符》:“卫侯曰:‘吾弱国也,而摄乎大国之间。大国吾事之,小国吾抚之,是求安之道。’”吴澄对第六十一章做了很好的解说:“大国下小国者,欲兼畜小国而已;小国下大国者,欲入事大国而已。两者皆能下,则大小各得其所欲。然小者素在人下,不患乎不能下;大者非在人下,或恐其不能下,故曰,大者宜为下。”[5]
由是可知,“大国”和“小国”分别构成其通往天下秩序的两条途径。
在老子思想中,个体人体道的理想状态是“复归于婴儿”(第二十八章/3)。与“终日号而不嗄”(第五十五章/6)的生理性婴儿不同,“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第五十五章/6)的哲理性婴儿是不需要人照顾的,因此合于道的哲理性婴儿没有人我之分,对他人没有欲望。如果我们将欲望理解为对于他者的关系的可能性,则哲理性婴儿正是没有这一与他人构成关系的可能性——当然,他仍须与物构成关系,否则无法生存。但是不与他人构成关系事实上不可能成为大多数人的生存状态。例如,生理性婴儿固然“未知牝牡之合”(第五十五章/6),可是如果全人类都没有“牝牡之合”,那岂不意味着人类的灭绝!进而,哲理性的婴儿因其不与他人构成关系,也无法成为政治的构成与讨论对象。于是问题在于如何扩展哲理性婴儿的人际关系的范围。老子的解决方式就是“小国寡民”(《老子》第八十章/8),即将人际关系严格限定于纯血缘亲亲之内,至于各血亲团体之间则是“老死不相往来”(第八十章/9),取消“小国”之间的关系,消灭对于他国的欲望,才能最终彻底告别战争,实现“天下有道”(第四十六章/5)。基于此,我们可说“小国寡民”是对哲理性婴儿的模拟,一方面最小限度地实现了人之“群”(借用荀子语),建构了最少的人际关系,从而使得政治成为可能;另一方面,则最大限度地控制了人际关系的可能性,即取消了“小国”之间的交往,使人际关系仅仅基于血亲,保证了被实现的人际关系的纯粹自然性。没有“国际关系”的小国,便可以保持其内在的自然状态,其君主也得以实现“我无为而民自化”(第五十七章/7)。
不与他人构成关系的哲理性婴儿是普通人体道的理想状态。如翻转哲理性婴儿的模式,以一人与天下人构成关系,则为天子。因此,如天子无德,如桀纣幽厉之君,必然暴虐天下万民。不过老子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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