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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情妙趣说金瓶
春因为看到自己身上的罪,所以能戒除冷漠,戒除推诿于人,戒除幸灾乐祸,冷漠、诿过、幸灾乐祸都是人心黑暗的部分,黑暗是罪恶的温床,有罪的正是制造黑暗的大多数人,我们都有罪,所以对罪人、对不幸的人,应该常怀悲天悯人之心。上一期文章出来后,一个叫丛子的读者留言对武松提出了异议,认为武松的品牌太野蛮,西门庆的品牌在当今社会更加适用,全文如下:
“无论《水浒》,还是《金瓶梅》,武松向来都是一个我不喜欢的角色!粗鲁,膀大腰圆,外形就不讨喜。还残害珍稀动物!山上有老虎,那是老虎的领地,你非要去,老虎不让路,你就把老虎打死!这是何等的野蛮!与其相比,上海野生动物园老虎咬人事件的处理就让人感觉舒服多了!老虎的地盘就是老虎的地盘,随便来骚扰就让你有来无回!还有,武松杀人就更没道理了,即是家庭矛盾有人被害,也得依据法律法规来解决问题,怎么就轻而易举的把人杀了呢!如此人格品牌,当今社会是容不下的!野蛮品牌已经被淘汰了,社会趋向文明,西门庆和潘金莲的个性品牌会更适用!”
个人化的见解具有独特的魅力,正确与否已经不重要,其实永远是时间正确,过去正确的现在可能不正确了,现在不正确的,也许将来是正确的。我们每一次质疑,都是在质疑时间,这才是意义所在。丛子作为活跃在南京的诗人,每一次留言都深具时间的韵味,我仿佛看到她捡起地上的一片梧桐叶,仔细端详,阳光沿着树叶的经脉蜿蜒散开,树叶的背面,安静而深邃,诗人是能够反向运用语言进入季节的人。
最近热映的《神秘巨星》感动了无数观众,阿米尔汗有句台词说得非常好:“用心唱歌?不,用身体唱歌!”事实是这样,唱歌的人不身体抖动、欲仙欲死,如何能抵达内心?大意是,你首先要用身体去和生活摩擦,感受冷热凉炎、酸甜苦辣,才能准确唱出歌里的感情,每个人都可以一下唱出歌曲的思想,就像我们用极省力的话讲出来一样,但是通过感情唱出来,那才叫歌星。所以教育小孩,尽量少讲道理,多讲故事。当我们判断是非时,多从生活经历去思考,用身体去思考,少从经籍文典去思考,用理论去思考,比如论语是这样说的道德经是这样说的,那样你经常会上当受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尽情的悲伤吧,我们都悲伤过。当然用身体思考是辛苦的,就像锄禾日当午,就像爱尔兰诗人希尼的父亲,手把铲子,紧绷的臀部在花床间,弯下,又起身,挖掘土豆。而用大师的理论思考是轻松的,就像捡到纸币,它可以购买填充物,但却不能购买生活。
生活中,当你遭遇武大郎这样的情况,比如一个网友说的:“现在夺妻的多了······”会有一个英雄挺身而出帮你报仇吗?或者被强拆了、被截访了、无缘无故被暴打了,有人出来为你锄强扶弱吗?没有。被强拆的,法律调解的结果,不就是搁置争议,“共同开发房地产”吗?更激烈的没有结果的结果是自焚。被官僚、土豪夺妻的,一般有几种情况:
1、甘愿奉上。像《金瓶梅》里的韩道国,妻子王六儿与西门庆通奸,韩道国对王六儿说,等明天我去上班,西门大官人来的时候,你假装我不知道,好好与他干这事,不要怠慢了他。因为有利可图哈,西门庆送金簪送银子,还给他们请了个丫头,换了大房子。韩道国这一对现实生活中多不多?多,每个被抓的贪官嘴里都可以挖出几对来,他们是真正《奇葩说》的主角。第一回通奸韩道国送女儿上东京完婚,不知道,待他回到家的时候,想喝茶,猛一抬头,面前居然站着个丫头递上茶来,韩道国问是谁家的大姐,王六儿满心欢喜,说是西门庆送的,把和西门庆通奸之事娓娓道来,说:“自从你去了东京后,西门庆来和我走了三四遭,使了4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每来一遭,就带一二两银子来。大官人觉得我们这里不方便,还许我们在大街上买一所房子,教我们搬到那里去住。”韩道国愿不愿意?不仅愿意,还假装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2、离婚。
3、闹一场。
武松哪里去了?在远方,山峦叠嶂,微笑的看着你,你离婚或不离婚,他都在那里,或远或近。韩道国呢?来看看韩道国是什么样的人,和很多人一样,他家道也曾风光,破落后在县东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性本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言辞,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西门庆经人介绍请他来做绒线铺的经理,他做了经理就翘起来了,穿一些自己看起来很拽别人看起来却很丑的衣服招摇过市,人们就叫他韩一摇。老婆和西门庆通奸后,摇的时间可能少一点了,和老婆盘算着怎样多骗西门庆的钱。
“穿着自己看起来很拽别人看起来很丑的衣服”,这样的人是不是随处可见?书里从来不会这样来写英雄人物,他们表里如一、言行一致,凡有洁癖的英雄都像唐诗一样,成为一种意境,一种人格理想,而满大街都是看起来很拽实际上很丑、看起来很红实际上很黄的衣服,爱默生说:“所有的英雄,最后都令人讨厌。”为什么?因为当你需要英雄的时候,你发现身边的人都是韩道国。
《金瓶梅》就没把武松当英雄来写,《金瓶梅》里的武松和《水浒传》里的武松是两个人,或者套句俗话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武松去狮子楼寻仇,正巧衙门里一个外号叫李外传的皂隶去给西门庆报信,皂隶就是地位很低的差役,拿板子打人的,李外传是什么人呢?若有两家告状,他就两边串缀卖消息赚钱;若有官吏需要打点,他就帮跑腿背后吃点克扣。《金瓶梅》写人物就这么不留情面,硬生生还原生活里的人物,没有拔高、没有矫情、没有伪道德、没有假善恶、没有佯圣言、没有美丑的赝品,它就按生活的样子写,什么艺术高于生活,在它这里是不存在的。艺术真的高过生活吗?艺术不过是生活里的一朵浪花,艺术所要解决的,是用什么方法来反映生活,这个方法就是“你写下了浪花,就写下了大海”(余华语),浪花高过大海吗?它冲上天,还是大海的一部分,而浪花的起伏是有尺度的,高过这个尺度,或低过这个尺度,比如冲上天去,就假了,变成了水蒸气,云里雾里。生活是最大的尺度,是目的,艺术是生活腾起的浪花,是手段,只不过让生活看起来更像生活,没有高过生活的艺术,以前老师教的都错了。
所以《金瓶梅》就应该进初中教材,它是好的写作教科书,也是好的性教育书,更是好的生活教科书,我们的学生、祖国的花朵,受了很多骗,不仅受教科书的骗,还受自己身体的骗,走上社会受生活的骗,为什么假冒伪劣商品在中国能够大行其道?因为我们在起步的时候就丧失了真,我们的教育不以真为方针,以培养劳动者为方针,最后劳动者生产了很多假商品,假商品上了淘宝,培养了很多淘客,客就是没有主体的人,假的人。
西门庆、潘金莲、应伯爵、韩道国、李外传、白来创、杨姑妈、张四舅就是活生生的人,就是我们的左邻右舍,西门庆是国民老公、潘金莲是国民小三、应伯爵是国民董事、白来创是国民白吃、李外传是国民吃了原告吃被告、杨姑妈是国骂、张四舅是“国舅”,个个身上都有国民性。现在你打开今日头条、打开搜狐新浪,是不是到处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新闻报道、这样的小道消息?但为何我们的文学作品就没有呢?我们的电影就没有?有的是《再见前任》这种虚假的傻白甜的笑,要在文艺作品里找个西门庆,得骑着小黄车穿越到年前去找,西门庆很黄吗?是黄,但他只对自己的妻妾黄,他有强抢过民女吗?有强暴过妇女吗?有欺骗过未成年少女吗?不仅没有,每看中一个女人,还求三求四,送钱送礼,如果是寡妇,统统娶进门,这种气度,几个人有?没有西门庆的大气,但关起门来,又个个都是西门庆,穿上衣服再来指责西门庆的淫,假不假?
西门庆是淫,这不假;你不淫,是因为你没有西门庆的条件,这也是真。正是因为这个世界普遍行走着淫心,才诞生了佛教。
《金瓶梅》没有美化西门庆,也没有丑化西门庆,西门庆有污点,比如害死武大郎,他虽不是主谋,主谋是王婆,实施者是潘金莲,他提供砒霜,但也有罪,有罪的人多吗?多,《水浒传》里武松为报兄仇,连杀三人;血溅鸳鸯楼,杀16人,连张都监的老婆孩子都不放过;过新年,时迁在翠云楼放一把火,李逵等杀入城来,0老百姓成为刀下鬼,梁中书一家老小上百人命丧黄泉,李瓶儿夺命狂奔跑出来,后嫁给西门庆才过上几天安稳日子,西门府实在是战乱年代的避风港。如果替天行道以血肉横飞为代价,“不分良贱、不分官民”,老百姓还是愿意选择灯红酒绿的“腐朽”生活。
同样是杀人,梁山泊的人就成了英雄,西门庆潘金莲就成了罪人?当英雄以“替天行道”杀人时,他们身上还是笼罩着光环的,瑕不掩瑜的。当平凡的人为自己的身体杀人时,只是想睡在床上舒适一些,就是千夫所指的。这种忽视自己身体的需要而去迎供一个冷冰冰的道,就是反人性的,像李逵,已经是反人类的,一杀就是全家,就是上百上千人,却被我们当做英雄供奉,可怕吗?可怕,比把西门庆当做淫虫可怕得多,它培养的就是对生命的冷漠,对性的残忍,生殖器被套上枷锁,命如草芥。李固和卢俊义的老婆偷情,陷害卢俊义,卢俊义捡回一条命,怎么报复自己的老婆呢?两人挖心、凌迟,什么叫凌迟?就说从额头上割下一块皮,挡住眼睛,再把处死之人的肉一块一块割下,刀之内不能死。袁崇焕是被割了刀,围观的人拿他的肉来下酒,当肠子滚出来的时候,人们一哄而上抢食肠子,一人吃得满嘴是血。这些事只发生在很久以前吗?想想文革就知道了。所以重要的不是他们都杀了人?是我们旁观者怎样看他们杀人。是看热闹吗?还是一刀咔擦下去,一边是恶人,一边是善人,如果事情这么简单,那杀人就是快感了。像逼上梁山,都是社会黑暗吗?有没有人性的黑暗和残暴的一面,如果都怪罪于社会,“东汉末年、天下大乱”、“政和年间,奸臣当道,荒淫无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杀人都是合理的,你方杀罢我登台,杀完都可以把责任推给社会。像潘金莲杀人,是她本质就坏吗?她不也是“逼上梁山”吗?所以我们看这些杀人犯,应该带着对生命的热爱、对同类的真诚、对自己的体察去看。换成你是西门庆,有钱有势,你会不会娶三妻四妾、有没有淫乱之心?你是潘金莲,面对三寸丁古树皮——什么叫三寸丁?通常以为是指人矮小,在这里,不仅指武大郎矮小,那话儿还像棺材钉一样细、像树皮一样皱。西尔维亚·普拉斯在《钟形罩》里有句著名的描写,她向情人的生殖器投去一瞥:“像火鸡的脖子和砂囊。”就是耷拉着,勃不起来。一个美女面对着这样一个枕边人,矮小、丑陋、耷拉着,而且《金瓶梅》里的武大郎并不憨厚,猥琐、怕事、好酒,面对这样一个人,她没有想法吗?还能起早贪黑数年如一日做炊饼,不闹离婚,已经很难得了。
可以这么说,大多数人在西门庆、潘金莲那个位置,都不会比他们做得更好,也许杀人的概率会小一些,但是没有偶然吗?生命就是布满荒诞和偶然的皱褶的。在李逵那个位置,如果是革命,也不会比李逵做得更好。我在写《功守道》的影评时写道:“电影唤醒了我们内心一个潜在的自己——潜伏的思想、潜伏的情感、潜伏的经历、潜伏的想象,所以我们走进电影院,实际是看我们自己。”当我们看这些所谓的罪人,不就是看我们自己吗?林黛玉是被谁害死的?没有人给她下砒霜,但所有人都有罪,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贾宝玉、薛宝钗,他们是无罪的罪人,是共同犯罪,这就是《红楼梦》的深刻所在。
因为看到自己身上的罪,所以能戒除冷漠,戒除推诿于人,戒除幸灾乐祸,冷漠、诿过、幸灾乐祸都是人心黑暗的部分,黑暗是罪恶的温床,有罪的正是制造黑暗的大多数人,我们都有罪,所以对罪人、对不幸的人,应该常怀悲天悯人之心。易中天有句话说得非常好:“对历史人物,要带着同情的眼光去看。”不是每个人都有主持正义的能力,但每个人都有同情的能力、悲悯的能力,对社会强烈的批判可能不会使社会变得更好,但每个人都怀着一颗悲悯之心,社会一定会变得更好。关于悲悯,美学家潘知常有段话也说得非常好:“对这个世界,我们首先要存宽恕之心。也就是说,我们所谓的悲悯并不是指向人性中的优点的,优点不需要悲悯。只有缺点才需要悲悯,只有失败才需要悲悯,只有罪恶才需要悲悯。因为悲悯它面对的是人类的局限性和局限性所导致的失败,这就是‘悲’;然后它对人类局限性的态度是同情,这就是‘悯’。”
《金瓶梅》的核心不是批判,也不是赞颂,而是悲悯,这就是它的伟大之处,在这里,英雄也是凡人,武松,就不是那个顶天立地的打虎英雄,而是个深刻的悲剧英雄。中国批判的书很多,悲悯的书却凤毛麟角。在当代作家中,我为什么最推崇余华?因为他真正写出了悲悯,《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呼喊》都是悲悯的大书。
写完武松品牌,本来应该写潘金莲品牌,但因为一个读者的留言,引出了这么一篇长文,这本来应该稍后写的,但早些写出来也好,常有人问:“你为什么写西门庆这个三观不正的人?”有些人不好意思转发,有人以为是给西门庆潘金莲平反,都不是,现在知道为什么写了,我也希望大家能够堂而皇之的转发,就是那句话:“它能让我们每个人变得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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