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要不说《孙子》脱胎于道德经呢?这几张讲“兵”,他们简直如出一辙。上一章举了几个例子,这里就不赘述了。有兴趣的同学,读完这两章倒是可以接着读读《孙子》,你会感觉就像读了大纲再读正文,毫无违和感。
兵,甲骨文是两只手拿着一把大斧,指杀人工具,引申为战争。所以说兵器是不吉利的,不光是人,万物都厌恶他。为什么厌恶他?因为兵器就是用来杀伐破坏的,见到树要砍,见到兽要杀,他们要是有灵的话,怎么能不厌恶?当然这是拟人的修辞,大家不要跑偏到神秘主义上去。既然没人待见他,所有有道的人当然不会与战争为伍。
君子,之前讲过是古代贵族,有地的称君,士、大夫没有地,称子。老子、孔子这个“子”就是从这来的,是当时人们对他人的尊称,类似于现在见面叫“x市长”、“x处长”、“x总”。春秋时期,礼崩乐坏,诸侯需要人才去进行争霸,或者至少是保平安。原有的贵族远远满足不了需求,所以平民就有了上升通道。想上升就需要教育,孔子把平民教育规模化、体系化了,他也把君子这个词引申了,这才有了我们现在与“小人”相对的那个“君子”。当然,小人原本也是跟君子相对的,但是并没有贬义,就是指不是贵族的那些人,这个词也是后来被引申了。老子讲的这个君子,就是指当时的贵族,那个时候还没有出现引申义。
贵族以左为贵,古人是讲阴阳的,通常左为阳,所以贵左。当然,这种事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他其实是一种风尚。老子那个时候正好是流行贵左,但是兵器肯定是要右手拿着,毕竟右撇子多嘛,所以军队中是尚右的。
为什么这样呢?老子解释了,因为兵器不吉利,不是贵族的器具,不到迫不得已是不会用的。恬,从心从舌,指用心品尝,引申为美好祥和。所以,君子对待战争应以祥和之心淡然处之。即便战胜也不可洋洋自得,那些享受胜利的人,就是嗜杀之人。嗜杀之人,是不可能实现自己志向的。
吉利的事情崇尚左,凶险的事情,则崇尚右。偏将军,也就是副将站在左边,而上将军,也就是主将则站在右边。谈论战争时,就如同参加丧礼,心中沉痛。既然杀人多,就应该以悲痛、哀伤的心情哭泣,即便胜了也应该如同举行丧礼一般,以沉痛之心对待。
有人以为老子是反对礼的,那你看看他这章说的是什么?全篇讲得就是用兵之礼。礼这个东西的核心其实是个体价值观的最大公约数、是公德。任何一个文明、民族、国家都必然有一个价值内核,而这个价值内核的外在表现一是“言”,也就是说话写字,二就是“礼”,也就是行为举止。所以,咱们注意老子对礼的阐述方式,是不是就是孔子那一套?当然了,老子比孔子早,应该是孔子继承了老子这一套才对。
为什么军队里面要有这种礼?为什么贵右?为什么副将在左主将在右?因为凶事都尚右。例如丧礼,就是以右为尊。为什么用兵跟丧礼等同?因为用兵就要杀人,杀人就有丧礼,丧礼是凶事,要悲痛哀悼,所以用兵自然也是凶事。还不止是一般的凶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场战争就相当于几万场丧礼,没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凶事了吧?所以,战争就是破坏,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植物、任何一种动物、甚至任何一种东西希望自己被破坏吧?这就是道。
我们这个宇宙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破坏特别容易,但是建设特别难。例如,一杯清水,咱们想把它弄脏,只需要往里面滴一滴墨整杯水就变成黑色,你看多容易。但是,如果咱们再想把这杯黑水变成清水,那可就难喽!又要过滤、又要蒸馏的,没个几小时肯定搞不定。所以你看,破坏是一秒钟,建设是几小时,明显不对等。为了建立混乱与秩序的转换模型,人类发明了一个概念,叫做“熵”,代表封闭系统的混乱程度。系统越混乱,熵就越大。经过观察,人们发现,封闭系统倾向于始终保持熵增的趋势,几乎所有系统都向着混乱无序发展。这确实够让人绝望的,甚至直接引发了虚无主义狂潮。不过刚才说的是几乎,那就说明还有例外,没错,引力系统就是个例外。所以,感谢万有引力吧,他以一己之力把徘徊的人类从虚无主义深渊拉了回来。
作为人类文明,我们其实从古至今始终坚持不懈在做的其实只是一件事,那就是制造“负熵”,也就是使万事万物变得更加有序。而秩序,正是人类审美的根源。我们需要食物维持物质生命,所以产生了食欲;我们需要配偶维持基因的延续,所以产生了性欲;我们需要把杂乱无章的信息变为有序的知识,而知识维持了我们的精神生命,是我们精神食物,所以我们产生了求知欲;个体的精神组成了文明,而使个体精神之间产生交互的则是审美,所以产生了美欲。更确切的说法是,正是因为有了这四种基本欲望,人类受他们驱使不停的劳作与创造,生物基因和文明基因才得以在自然选择的优胜劣汰中存活至今。不论是个人还是文明,这四种欲望缺一不可,所有的其他欲望则都是这四种欲望的综合。
这四种欲望最终其实只是一种欲望,那就是追求秩序的欲望。人类在追求秩序的路上步履蹒跚,这很难,但我们不得不做。因为我们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我们在追求秩序。追求秩序,便是“德”的内核,也就是我们价值观的核心。而极致的秩序,便是“道”。
既然千辛万苦建设秩序尚如履薄冰,我们哪来的底气去破坏呢?这就是为什么老子说“有道者不处”。
而“礼”是人类文明的秩序,所以老子既然追求“道”,追求“秩序”,又怎么会反对“礼”这种秩序呢?这一点,后面我们还会讲到,老子反对的“礼”只是那种刻意为之的礼,是一种表面的有序。表面有序就会遮掩内部的混乱,变成假仁假义而且混乱不堪,这才是老子所反对的。
我们批判孔子的封建礼教时实际上批判的是什么呢?只是他那个时代礼的内容而已,并不是礼的本身。而且,就算批判内容,也只是批判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瑕疵,然而终究瑕不掩瑜,其核心内容到现在我们仍在身体力行,只是嘴上不说了而已。例如父慈子孝,例如尊师重教,例如尊老爱幼,例如扶危济困。这些东西不论到了什么年代都不会变的。
现在这个阶段,中国需要的不但不是继续打破“礼”,相反的我们需要建设“礼”。旧的已经被推倒,可新的还没建立起来,以至于很多事情我们都无所适从,各种土洋结合,显得不伦不类、滑稽可笑。例如婚礼,本来庄重温馨的仪式,现在被搞得像低俗演出;丧礼,本来悲伤肃穆的仪式,现在被搞得像群魔乱舞。往小了说,日常吃饭抢着买单这种事,看起来都像是在打架;进电梯两个人谦让半天,堵住一大队人。这些都是“礼”的缺失导致的后果。如果没读过《礼记》,大多数人可能想象不到,早在几千年前,我们就有关于这些大事小事的规矩。谦让第一次叫辞,第二次叫固辞,这就已经很坚决了,除非极特殊情况,否则就不能再谦让了,再谦让就是失礼。就算事情特殊,最多也只能辞三次,例如受禅让的皇帝……如果大家现在都按规矩来,就可以做到适可而止,生活岂不是更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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