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朱又来了。我顶烦他。这个人快四十了,在衙门里当个书吏,面色蜡黄,瘦不拉几,磨磨唧唧的。冬天快到了,我们道观门口堆了点柴火。就为了这点柴火,老朱前前后后跑了三遍,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容易失火,有碍观瞻,上级压得紧,必须清理。我想起前几年,也是这个老朱,跑到观里来,鼓动师父在观前种植槐,说是刚上任的县老爷命令的。2据说槐树老爷学问可大了,精通各种典籍,说槐代表“禄”,乃木中之鬼,过去种三槐九棘,公卿大夫坐于其下,面对三槐者为三公。卖槐树苗的,跟县太爷是亲戚,他走到哪种到哪。有一次,吴铁嘴喝多了,大着舌头告诉大家。吴铁嘴就喜欢乱说。酒醒以后,他就没影了,据说上山修炼去了。槐树种上以后,最高兴的应该是吊死鬼。吊死鬼是一种虫子,最喜欢槐树。每年五月,走在树下,都会看到眼前吊着一个个大青虫,张牙舞爪,扭来扭去,树上还拖着长长的丝条,随风摆动,实在也是“一景”。槐树老爷离任之后,又来了一位老爷。这位老爷讨厌槐树,说木中之鬼,听着就晦气。他喜欢风雅,据说也从典籍中找出了依据:“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于是,槐树旁边,就栽种了柳树。只不过他忘了“柳絮”这件事。一到春天,满城柳絮飘。有个酸文假醋的小子说:“一丝杨柳千丝恨,三分春色二分休”,如今我们这满街都是白色柳絮,鼻孔眼里、耳朵里、嘴巴里都满了,抬头还能看见吊死鬼吐丝荡秋千!那还有心思看什么春色,“千丝恨”倒是真的。柳树老爷走了以后,又换了一个太爷。这位太爷特别务实,最讨厌辞章典籍,据说他也不会,连请帖都得师爷代笔。只因为他小舅子当了官,连带着他也当老爷了。因为务实,这位太爷下决心解决柳絮问题。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砍树。于是那几年,镇上的伐木工白天黑夜的忙,忙不过来了,有些木匠都带着锯子去了。走在街上,每天都听到“呲、呲、呲”的锯木头声。有个搞音乐的小子,还据此编了首歌,名叫《喂,啊,伐木累》,唱了几天,就被官府打破了脑袋,勒令父母严加管教,回家养病去了。伐木这事,还是老朱给挽回了面子。他回家翻了好几天的《诗经》,终于找出了一篇,“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老朱凭着二十好几年的才学,愣把伐木说成“重视感情,广结良朋”之意,县太爷为了地方教化,可谓用心良苦!伐木老爷很是高兴,于是本县读书就学的孩子,每天早晨必须诵读此篇。于是,呲呲呲的伐木声,又加上了孩子们的读书声。果然顺耳多了!3可是老朱还是老朱,没有得到半点好处。他到观里来说完公事,就要坐下喝茶。说我们观里的水好,泡出来的茶,味道不一样,没有俗气,没有烟火气,有清雅之气。他一嚷着喝茶,师父就让我去烧水。“没有茶叶了。”我不满的说道。“不要紧,不要紧,我带着茶叶哪。”老朱从兜里摸出个小包,捏出几片茶叶,朝我晃了晃。我只好架柴,生火,煮水。“道长,眼下衙门里的活儿,也不干啊。”老朱深深叹了一口气,开始了他的《诉苦经》。听到他诉苦,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弓着腰,扇着火,熏着烟,流着汗,这才叫“苦”好不好!4“道长,你们《道德经》里有一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韩非子》也说:“烹小鲜而数挠之,则贼其泽;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民苦之。不知道长对此有何高见。”老朱边说,边端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小口。我师父还没回话,忽听门外有人喊:老朱,老朱,你在观里吗?老朱也不回话,意暇甚,不紧不慢的继续喝茶。一会儿,一个老头闯进来。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老朱跟前,气喘吁吁地说:“你还有心思在这喝茶?快回衙门吧,交钱粮的乡民,要造反!”老朱依旧不急,慢条斯理的说:“你找张三李四,让他们打开栅门,让乡民们都能交上钱粮。他们这几天优哉游哉,也够了。”“惹出祸来了,张三李四早躲了!”“县太爷哪?”“他也躲了!临了嘱咐一定找到你,说你在此地年深日久,地头熟,能摆平事。”“他不是安排我,清除百姓门前的柴草吗?这活也拖不得。”“我说了,县太爷骂了我一顿,说都火上房了,还管什么柴草!”老朱乐了,“没有柴草,怎么火上房?罢了,我跟你走一趟吧。”5我到山下买点醋,听到乡民议论纷纷:今年交钱粮,闹出这么多事来,都怪张三李四这俩狗杂种。他俩大模大样,晚来早走,故意拖着不让大家按期交。不按期交,就得罚粮罚钱。门外人山人海,前拥后挤,都盼着早交。为了不受这苦,有人就出钱找“揽户”代交,揽户都是张三李四的亲戚,旁人干不了。这样一来,这俩黑心鬼,里外弄钱,把个乡民惹火了。有个乡民说要找县太爷告状,县里不理,这乡民就要往上走,找更大的官去。县里派人把他抓回来,带上枷,就这么在大街上示众,杀鸡给猴看。谁知道这乡民铁了心,大喊:谁和我同心?谁愿意受这鸟气!乡民们憋了好久的气,算找到了出气口,拿着扁担绳子,推倒了栅门,非要找县太爷讨个说法。亏了老朱,镇得住!他先放了被枷的乡民,好言安抚,赞他为民请命,是条汉子。然后打开栅门,给乡民发牌,按牌上的日期交粮,也不用在这等。今年的大秤,也用的好,用乡民们自己选的。称粮的时候,他亲自看着。不出四天,粮交的利利索索,也没有闹事的。老朱这东西,也滑的很。交完粮了,他唱一喏,对众人说:这都是县太爷的安排,他不过是听命行事,大家要谢,就谢县太爷吧。还有人说,摆平这么大的事,老朱得受重用了吧?狗屁!他坏了张三李四的事,也就是坏了县太爷的事。能有他的好?读过书的李先生,捻着胡子说:衙门里的小吏,酷、滑、庸、骄、贪、恶,各占一字,老朱,大概也只是老朱吧。6我拎着醋,回到了观里,一眼瞅见老朱。他跟师父坐在树下,还是那副样子,衣服松松垮垮,胡子稀稀拉拉。我朝他笑了笑。老朱也乐了:“来多少趟,你都没个笑脸,这可是头一回。莫非你知道我带了好吃的?”说完,从座位旁边拎出个竹篓,“这里有几条小鱼,劳驾小道长,给咱们炖来吃如何?”我晃了晃手里的醋瓶子,又乐了,这活我爱干。我刚走进厨房,老朱又说了一句:“别乱翻腾啊,一翻腾就散了,散了可就收拾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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